文/李旭

 

格物致知，原本是指通过穷究事物中的内在原理，进而不断获得知识与思想的扩展与提升。在这里，我愿以这句话为起点，反观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抽象艺术本体。抽象艺术是摄影技术被发明七十多年后出现的，是科学推动艺术演进的重要史实之一。当以客观记录方式再现世界的努力变得虚妄，人类视觉创造的主体地位反而通过非具象化的努力而得以稳固。从这个逻辑再进一步探究，便会发现抽象艺术从诞生之日开始，就不断地把所有视觉元素层分缕析，延伸到了不再具备任何叙事功能的未知领地。视觉实验的“格物”最终推动了美学认识论的“致知”，王阳明推崇“格物致知”理论的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在他去世四百多年后，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人格林伯格会把类似的思想应用到了现代艺术理论之中，甚至把抽象艺术奉为艺术史发展逻辑的终点。

抽象艺术乃至整个当代艺术领域中，以“格子”这一图式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不胜枚举，曾经涉足格子图式的作品更是难以计数。陈荣义多年来的系列抽象作品都被简洁而直白地命名为《格子》，这些格子不只是最基本的视觉表现形态，其内涵和外延还可以涉及人类理性与感性空间的各个维度。格子既是对空间的表述，也是对时间的记录，“格子”的“格”与“格物”的“格”在汉字造词上的一致性，也暗合着对世界本源持续探究的卓绝努力。

南宋“心学”开山祖师陆九渊“六经注我”的理论，是陈荣义在创作手记中屡次提及的重要思想渊源。在艺术史传承的漫长路途上，每一个个体都注定只是传承链条中的一环，经典的视觉图式作为最基本的表达文本是无法回避的，但把所有资源为我所用，直至生发出自己的个人风格，才是艺术家感受力和创造力的终极体现。以自我表达的主体为重心，利用一切可以借用的视觉与观念资源来展开个人叙事，是陈荣义十年如一日借助“格子”的方式所作的修行，如道教思想一样自然而淳朴，如禅宗精神一般单纯而率真。

与许多抽象艺术家的出发点不同，陈荣义在涉足抽象风格的初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形式主义者，《格子》作品内容的开端其实是一系列意象化的社会议题，那些建筑结构般的方格阵列其实就是都市的象征，某些格子中还曾零散分布着象征生命的动植物符号。随着《格子》系列的不断生长，陈荣义对绘画语言本体的追求越来越明确，那些社会性信息的宏大叙事不再居于首位。《格子》不再是某种事物的具体象征，个人情感与志趣的抒发也开始逐渐走向更为理性而纯粹的视觉秩序。

水痕，是《格子》系列作品中最重要的视觉元素，或深或浅、或明或暗、或隐或现地沉潜在密密麻麻的方格之中。与熟宣纸上笔墨和用色易于控制的效果不同，生宣纸上笔墨和用色效果难以控制。陈荣义在十多年来的长期实践中，找到了在生宣纸上控制墨与色堆叠的独特语法，有时堆叠的层次多达十几遍甚至几十遍。无论是纸本水墨还是布上丙烯、油彩，反复铺陈的重叠水痕图式，都是陈荣义作品里最突出的个性标记。对于普通的观看者来说，物理意义上，这些墨与色、水与油的堆积是非常单薄甚至单调的，但假如把艺术家的往复劳作放进时间的维度，如此形态的作品背后却隐含着巨大的形而上能量。用心解读了原作的观看者们终究会发现，陈荣义的作品很不简单。

水痕，也是“见微知著”的一种视觉标记，看似微不足道的自然现象，在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上来看也意味着完全不同的规模、体量和连锁反应，恰似第一片秋叶的飘零，或者某只蝴蝶的振翅。在貌似毫无情感的描绘动作下，在宛如像素阵列的循环制作中，《格子》有了与观看者相互凝望的意义。陈荣义在创作手记中说“从福州、厦门、长沙、嘉兴直到上海，一生都在水边生活，离不开水。尽管本科是油画专业，画了很多年的油画，感觉就是不顺手。但十年前的水墨实验开始顺手了，水、墨、丙烯等综合实验在十年后回归到画布上，丙烯和油画反而更顺手，还是因为水墨的感觉和经验用到了油画语言中”。正是这样的动机与作为，让陈荣义的作品最终从传统的水墨概念里出走，走向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当代艺术空间，让他以更为综合性的媒介表达最质朴的语言，进而探索绘画的本质。

1999年电影《黑客帝国》横空出世，颠覆和拓展了很多人的精神世界。在影片所展现的世界观里，世界就是矩阵，是一个庞大的虚拟现实。绝大多数人类都是代码，被牢牢地控制在AI的核心程序之下，时时刻刻沉迷于美好的数字化梦幻里，而其肉体则被种植在营养液中，为矩阵的持续运作提供着无穷无尽的生物电能。原本的黑白世界，在近年来的作品里变成了蓝、绿、红、黄、紫等色彩的海洋，以澎湃的激情象征着生命与希望。

在创作手记里，陈荣义不止一次地提及都市生活对自己的影响，其中摩天大楼与幕墙玻璃的意象恐怕是最直接的。用象征主义的读解方式，我们可以把重重水痕看作真实矩阵的投射影像，以像素点被不断放大的模式显示出全新的视觉观念。在逐渐步入AI时代的国际都市中，一切似乎都被以最优方案规划着，反观这些手工制作出的水痕矩阵，则是一次返璞归真的选择，是一次试图对未知之物进行深层感受的尝试。

从具象到抽象，从学院到当代，从画布到宣纸再到综合媒介，从福建到上海——这是陈荣义二十五年来走过的路。他从大学校园走进出版和展览机构，先后经历了教师、编辑、策展人和美术馆馆长的生涯，最后回归了个人创作。我很高兴地看到，在十几年的抽象风格实验后，他的个人语言已渐趋成熟，进而成为中国抽象艺术“70后”中的重要代表。